美國寓言—紐約街頭 (3)
袁志君
第25期季刊分享美國女作家Octavia Butler寓言小說,末世中沒有彌撒亞或是超級英雄,但是有人類嘗試重建信任關係以建立烏托邦,天主教工人組織就像是一群在街頭混亂中試圖相信人性的修行者。26期紐約街頭的故事談三-五月新冠肺炎的封閉與開放政策,街頭的游離者與大多數紐約人呈現顛倒的生活經驗,隨著紐約市重啟經濟活動,餐廳在街道圍起花園雅座取代了游離者的帳篷與床墊。第27期的故事近看人的生命:在現代化的進步中,我們現在或未來活成什麼樣子的人與文化。
63歲的街友J,身體與靈魂都住在東村一街的老大,我2019年搬到天主教工人組織(CW)認識的第一個街友。當時我週間上課,自願週末值班,讓其他工作者可以休息,但是我的選擇也讓自己幾次獨自面對吸毒者的不穩定,好幾次J告訴我他就在大門口,有狀況大聲叫他;他強調著“我保護你“,即使他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
J曾是紐約小有名氣的貝斯樂手,他的樂器住在CW的三樓,但是人卻住在東一街的人行道,他要每一個CW新志工為他的靈魂祈禱,但是讓他唯一安靜的是海洛英。在他以為的安寧狀態中,身體躁紅的皮膚,不平常蠕動的雙唇,歪斜的脖頸,與僵直幾乎要滑下輪椅的身體,都是他看不見的自己的樣子。自3月份開始取得海洛英困難同時健康惡化的J進急診室將近十次,進出醫院ICU三次,醫院聯繫病危通知兩次。他的心臟功能不到20%,身體積水經常從皮膚排出導致潰爛疼痛,但是透過檯面上紐約的醫療系統與檯面下的毒品(J的藥品),J循環地被醫治與被救護車放回到東一街,一個醫不死的先進科技,這是紐約作為優越城市的象徵。
七月開始的紐約逐漸擺脫疫情災區的映像,東一街也隨之改變。在社會封閉到開放的過程中,原本沉寂的毒品交易重新活躍,還原疫情前狀態的紐約。七月開始,清晨偶爾碰到熟悉的年輕面孔躺在地上而手還插著針頭,有兩次注射過量的急救事件,偶爾咖啡時間結束後化學大麻就隨著風傳到窗口,這是新冠疫期前的紐約氣味,散播著靠著藥物活下去的生活。我剛來紐約時因為街頭充斥的這種氣味以為是紐約的衰敗,但此刻卻知道這也是紐約做為富裕城市的樣貌。
隨之而來的藥/毒癮防治經費縮減與裁員,一位年輕街友中斷從門診取得美沙酮(海洛英戒治計畫),一對年輕移民夫妻又回到東一街與第二大道附近與藥頭接觸,戒毒多年的外展社工失去工作與住所後與他曾經幫助的對象ㄧ樣在街頭露宿並重拾了海洛英;J終於中止了醫不死又活不下去的進步神話,醫院通知他的家人未果,轉而求助天主教工人組織代為取走他的遺體協助安葬。
漸漸地,我們要習慣“進步神話“無法繼續處理的矛盾:現代化的進步與生存環境的劣化,兩個現象的共同存在。美國科學歷史教授Donna Haraway的文章人類世代(Anthropocene, Capitalocene, Chthulucene: Making Kin)提到科技與資本主義的進步已經改變地球的地質年代,從新世代進入人類世代。人類世代的特徵是廉價化的自然,世界充滿著難民(人類與非人類)但是可生養萬物的庇護所就日漸消失。即便先進科技將眼光從地球移走,轉向對外太空尋找生命與庇護所,但也無法阻止人類社會從內部的腐敗。Haraway 認為人類世代的科技不會創造出新人類,萬種生命都成為資本主義世代的廢棄物(compost)。與其被動地等待人類持續地腐敗,Haraway 提出地球世代的思考與行動角度,將人類的創意潛力轉向地球歷史與自然界共生關係的觀察 — 有生命力的世界—面對環境挑戰仍然能夠不斷重生世界(reworlding)。
關於未來學,Haraway認真地提醒我們,世界需要不同差異物種交互活動中創造出富有的生命庇護空間;面對未來,我們需要延展家族的定義,未來人類的家族關係不單是生物繁衍關係的家庭成員,他更可能是一個之外的人(或生命),不一樣,不熟悉,甚至是陌生的身體/生命。我想到台南、高雄的勞工姐妺常說“工會是我們的大家庭”,育合春夥伴催生的週末共食生活,社區夥伴加入外籍移工/家庭於社區發展工作。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在身體力行未來學,改變人類世代的行爲,轉向尊重地球世代。我也想到紐約的街友,想到J的家人最終也不願再見一面,想到因為疫情死亡數字下降而恢復工作的紐約市喪葬事務官員質問天主教工人組織基於什麼法律權力安排J的遺體火化;我想不出來CW有任何一點被國家制度賦予的權力,CW只是一群共同生活在紐約曼哈頓東一街的住民,有的權力只是活著面對生命的各種變化。
註:志君於2019年七月加入天主教工人組織 (Catholic Worker Movement)的活動,住在紐約曼哈頓東村的聖約瑟之家。聖約瑟之家除了庇護病弱街友,白天供應街友早餐與咖啡,另外出版報紙(5分錢)也是組織的主要工作。因為相信人與社群的自主與共生能力,因此CW沒有“立案慈善“,他的庇護與供餐從來不是政府認定的”合法“。